小小蟲,抖抖毛,
拉著棍子挾著瓢。
要點窩窩吃不了,
要點饃饃吃了了,
狗吃了,貓嚼了,
撥拉撥拉又活了。
這是七、八十年代在黃淮海大平原上流傳很廣的一首童謠。
這里所說的小小蟲就是麻雀。麻雀是一個在大陸版圖上分布很廣的一種鳥。小時候,我總是以為只有我的老家才有這種小鳥。我曾寫信給新疆博樂的同學,還有遼寧盤錦、云南保山的朋友,四處求證麻雀在他們家鄉是否也存在?工作后我又四處流浪,把以前寫過信的地域也走了一個遍,我充分感覺到麻雀的存在,密密匝匝,比鄰而居。
1
我的家鄉在黃河河灘里居住,每年的黃水滌蕩,黃土彌漫,這里的麻雀和人們一樣,黃不溜湫,顯得非常協調,老家的麻雀是因為喝了黃河水才變得如此膚色。新疆戈壁灘上的麻雀毛色就明顯的黑了許多。新疆的同學和我就有差別,他膚色白,鼻子明顯比我略高一些,我覺得他就是新疆土生土長的麻雀。
老家的院墻最初是泥土壘成的,后來改成用青磚砌。為了節約磚頭,于是就采取立兩塊橫兩塊的方式,墻體中間便留出很多的空間來,這些空間就是麻雀棲息的最佳之處。屋檐下的巢穴是不安全的,一是蛇也喜歡躲在里面,二是因為人們可以站在地上用捕魚的網兜來圍堵,或者是搬了梯子上去抓。相對來說還是磚洞里要安全些。本來是岌岌可危的墻頭,人們是不舍得再拆開磚去掏麻雀了。
每年春天的時候,麻雀總是躲在磚洞里哺育小麻雀。你可以細心的看,如果有麻雀總是在墻頭上站著,抑或嘴里叼著食物的,那附近的墻洞里肯定會有小麻雀。你可以先趴到墻洞里聽小麻雀的叫聲,判定里面確實有小麻雀存在,然后輕輕的移開磚,就可以看到很多的絨毛和雜草交織的鳥巢,里面那些沒長出羽毛的小麻雀,便呆頭呆腦的出來啃你的手指。
這樣的小麻雀不可以拿出來,沒有大鳥的照顧他很快就會死去。我總是看到羽翼漸豐的麻雀才會拿,把他關在籠子里悉心養護。
麻雀就象永遠的鄉鄰一樣和我們安然相處,偶爾去吃一下院子的雞食,刨幾下吊在房檐下的麥穗。稍不留神就有小孩子拿有彈弓飛射過去,駭的麻雀四下飛散,落到院落的棗樹上,靜靜的等人離開。片刻間又落滿園子,洋洋自得的繼續他們的美餐。
2
我的老家,對于那種混得好的人,一般稱之為"抖",混的好叫混的很抖,穿的好叫穿的很抖,社會地位高,經濟條件好的叫真抖。我不明晰這"抖"到底有幾個意思,但是從鄉人眼睛,我看到的是滿滿的羨慕、渴望和嫉妒。我的鄰座就是一個很抖的小姑娘,經常穿一小花褂,扎著馬尾辮。這倒不是我所羨慕的,關鍵是她經常變換著新衣服穿,關鍵是她有一個象征著富裕的雙下巴。
每每看著她,令我無限遐思,讓我非常著迷。以至于從她身邊走過,多看她一眼心里都異常興奮。交作業本時,故意把本子和她的放在一起,每天早早的等候在她所經過的路口,遠遠的看著她走進學校。有一次,她竟然回過頭來問了我一道數學題。這讓我無限亢奮,我覺得自己想振翅高飛,掠過屋檐,我覺得我可以抖抖羽毛,在空中來回盤旋…
我覺得我不是麻雀,我應該是曠野里那個孤傲的飛鷹。
3
《詩經。 召南。行露》記載:
誰謂雀無角,何以穿我屋?
誰謂女無家,何以速我獄?
這就證明了麻雀還是具有破壞性,是一個害人蟲的。
有個叫二老冤的人,住在村子的最南端。讀中學時,我每次回家,看到他都遠遠的向他揮手打招呼,每次他就裝作沒聽到,扭扭頭從不回應。這讓我的自尊心非常受挫,我覺得他就非常詐歪的抖。
政府對黃泛區有一些惠民補貼,每年會分一些柴油給村民,領柴油要自備柴油桶,并且還得親自去鎮上去領。高中的假期,這個差事就交由我去辦理。由于去的比較早,領油的地方還沒開門,于是大家都停下車子,坐在地上閑哈拉,等候開門。 門一開,別人都簇擁著到前面領取柴油。我才發現我的柴油桶不見了,我不得不四處尋找。等別人領完柴油都走了,我才在很遠的溝里找到了我的桶。二老冤詭異的笑容讓我不禁想起我們閑聊時他借故的溜走。 是這個狗娘養的家伙偷偷的把我的油桶扔到溝里去了。
寧欺白須公,
莫欺少年窮。
終須有日龍穿鳳,
勿信一世褲穿窿。
我決心要改變這種局面。
于是,每次回家都是自顧自的走過去,不再給鄉鄰打招呼。二老冤到我家借農具,我也不借給他,即便是閑置,也堅決不借給他用。 經過幾次較量,這個二老冤竟然一改以往的態度,每次看到我,大老遠就喊我三叔,還遞香煙給我抽……
我用這個方法應用到其他鄉鄰、親戚身上,竟然也很見效。那些頑劣的、抖抖毛的鄉鄰竟然對我恭恭敬敬,真是讓我愕然,這讓我感到莫名的悲哀。
下賤一詞,出自賈誼《新書·孽產子》:"賈婦優倡下賤產子,得為后飾,然而天下不屈者,殆未有也。"
之所以會這樣。
一是因為下,生活在社會最底層,二是因為賤,出身卑微而已。
我的鄉鄰啊,我不希望你們這樣!
4
萬事萬物,相對而生。
鄉下有好多事情是因為有了麻雀才衍生出來,比如說大家熟悉的稻草人。
我們老家喜歡種植小米,夏天,濃郁的玉米吐穗落花,長出絲絲的胡須,挨著玉米的往往是小米,我們這里叫著谷子。一個個谷子頂頭長出毛茸茸的果實,金黃金黃的,招惹的麻雀從屋檐下飛過來,站在低垂的谷子上專揀飽滿的小米猛鑿。
這個時候,如果派專人來對付這么多的麻雀,真是沒有精力和時間,盛夏的太陽曬的人們蔫頭蔫腦,紛紛拎著涼席跑到槐數底下乘涼。于是,村長家谷子地里便多了一個穿著破衣服,戴著帽子的家伙,被派遣到了谷子地里,一只手拿著鞭子,一只手拿著蒲扇,嚇唬那些膽大包天的麻雀。第一次,還管用,麻雀怯生生的看著這個老漢,惟恐飄搖的鞭子劃破自己華貴的羽毛,只是遠遠的看,膽大的就飛過去,轉一個弧度,逗引稻草人來進攻。夏日的風飄搖著稻草人手中武器,一次次嚇退麻雀的進攻。前幾天,稻草人的功勞充分的得到了展現。沒有吃到小米的麻雀只好落到地上,和雞搶食地上的草粒。但是過不了多久,麻雀就落在稻草人的身上,隨風一起飄搖。
5
我抓麻雀的墻體,是我家唯一一道磚砌墻體。之所以采取兩豎兩橫的壘砌方式,實則是為了儲備磚頭,以期日后為我大哥建造新婚的房屋。
磚墻另一側是兩個光棍兄弟。在我的記憶深處,他倆一直就這么老,模樣沒什么變化。老二當初參加過鄉團,會拼刺刀,后來受過刺激,精神有點不正常,鄉人稱其為"冒二嘎",老三性情溫順,唯唯諾諾,經常被老二管教的服服帖帖,冒二嘎發病時,會拿木棍打老三。少年的我透過磚縫,吃驚的朝外看,老三聲聲慘叫讓我的少年也增添了無限恐怖。
村子里十字路口,是鄉人閑時的聚集地。冒二嘎正在赤裸著上身,拿著拾糞的叉子,一本正經表演著格斗的招式,一個人自顧自的喊著,立正稍息臥倒。大家圍起來看熱鬧,有起哄的人喊著,來個就地十八滾。就看冒二嘎,猛地趴在寒冷的土地上,打起滾來,身上沾滿灰塵、積雪、家畜的糞便。我覺得他表演的不是格斗,更像一頭驢,一個渴望別人認可的毛驢在打滾。冒二嘎站起來啪啪拍打著胸口,大聲叫嚷:老子當過兵,老子當過兵。至于他參加的是哪種兵,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。我覺得他像外地的麻雀,和我們都不一樣。他的經歷,沒有一個人能講清楚。
兄弟兩個的生活,可以用一窮二白來形容,麻雀都不愿意在他院落里過多的停留。兩個人在打鬧、煎熬,又隨著日升日落,倔強的生活著。我覺得比起麻雀來,他更像烏鴉。他究竟是一個隱于市的世外高人,還是一個受過刺激的神經病人?
6
我沒見過麻雀有首領,他們比較散漫,有時候聚集在一起,有時候又為了幾粒草種大打出手。但是我們村子里有首領,他就是村長,一個滿臉麻子的老王。
作為村子里的首領,"王廣林"一個字也不認識,所以村子里但凡有寫寫畫畫的工作,他總是央求到我家來,我們家雖然窮,但是家里三個男孩都上過國中。我讀高中時,村子里也僅存我一個學生,加上我寫得一手好字。村子里的文件在我工整的書寫下,每次都會受到鎮里的表揚。有一次縣委書記下鄉走訪,正好看到我書寫村里文件,看到我工整的筆跡,大加贊賞,稱,這孩子以后前途無量,如此這般被鄉人一傳,好像我已躋身仕途,非常榮耀,為此我的母親在人前人后也格外的昂首闊步。"二阿么,看你抖滴,別抖掉了毛,哈哈哈".
"王廣林"不但控制著村子里的政治,還壟斷著村子里的經濟。村子里唯一一個小賣部就是他開的,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,這個小賣部也為鄉鄰帶來了很大的便利。一毛錢一甌雞湯瓜子,一毛錢一塊豆腐乳,一毛錢一瓶醋,一毛錢一封火柴。這區區一毛錢,成為當年最基本的貨幣單位。
店鋪里經常會來一個外村的老頭,每次匆匆來,掏出一毛紙幣,打上一盅散白干。立在柜臺邊,細細品味。白酒喝完,然后翻轉酒杯,仔細看看還有沒有殘存的液體,直到看不見杯子流一滴白酒才肯放下酒杯。
如果哪次酒盅略略不滿,他便喝完酒后,向"王廣林"索要一分錢。久而久之,得名為"一毛找".每次"一毛找"嫌棄酒給的比上次少時。"王廣林"都是滿臉堆笑說:土里刨食吃,小本生意,小本生意。
7
大雁長鳴著劃過秋天的晴空,廣闊的田野里呈現出一片黃色。
麻雀落在地上,分不清哪是黃土,哪是麻雀,這些大地的生靈投入母親的胸懷,顏色是那樣的接近,以至于你走到它的面前,抬腳要踩上去的時候,麻雀展翅飛起,驚的你還一個勁的愕然。
鞭炮伴著雪花在空中飛舞,家鄉的這些精靈一個個躲進房檐下的草堆里,縮著頭,瞇著眼,聳著肩膀,愜意的聽著東家鞭炮響完,西家鞭炮再響。看著隔壁冒二嘎在院子里自顧自的立正稍息臥倒。瞅著"王廣林"將一車紅紙,鞭炮搬進了小賣部。我猜,他們也在盤算著明年要找個更舒適的窩,明年要識破"王廣林"家稻草人的詭計,多吃一些散發著清香的小米吧。
這個時候是我們來捉捕麻雀的最好時間。白茫茫的大地上沒有一絲可以吃的食物,我就拿掃帚把院子掃出一個一米的圓來,撒上一點玉米和小米,拿個笸籮罩起來,然后找一個棍子,中間栓上繩子,把笸籮頂起一個夾角,然后扯著繩子的另一端引到屋子里,靜靜的等麻雀來食。我希望我的同學小花褂也過來和我一起捉麻雀。
一只、兩只麻雀落下來,先是在笸籮周邊轉著吃,卻不肯進入到笸籮下面,這個時候需要絕對的耐心,等大膽的麻雀真正進入笸籮的領地,輕輕一拉,哈哈,麻雀就成了俘虜。不過,我是不傷害麻雀的,而是捉起來喂麻雀,把小米用水泡軟,或者將白面的饅頭拿來喂麻雀。我們認為,這樣衣來伸手,飯來張口的生活應該是麻雀最神仙的生存方式,可惜是我錯了,經過我們籠養和白面饅頭喂食的麻雀,往往過不了幾天就死掉了,很可惜。
"二老冤"一再嘲笑我,白糟蹋糧食,還不如用油炸炸做下酒菜呢。
8
關于麻雀的考證,我專門去過縣志辦公室。老鄭笑瞇瞇的看著這個小青年,擺擺手:"我這里沒什么資料可查,你回去吧".
老鄭抖抖披著的棉大衣,不再搭理我。任憑我傻愣愣的站在門口。老鄭的大衣也黃不溜秋,由于穿的時間比較久,也變得斑斑駁駁,我覺得他就是一支小小蟲,一支蟄伏在縣委大院里的麻雀。
9
老家的麻雀,自由散漫,胸無大志。和我的鄉鄰一樣,每日抖抖羽毛,每日和我吵鬧,搶食,爭奪空間。它們那種無拘無束,崇尚自然的天性,讓我無法指責它的慵懶和得過且過。
這些渺小,卑微的生靈和我相伴相隨,吃的是殘羹剩飯,落地草種,睡的是檐下廊前,磚縫墻窩,它們不棄不離,固守著這片家園。我覺得,麻雀除了伴我每日生息和它有很強的生命力外,我實在讀不出它有更崇高的品格來。